傷痕，造就了一個完整

「我們擁有過美好的時光，真的。」她望向遠方，眼角露出幾絲的憂傷。 傷痛的告白 十五歲那年，她愛上了一名空軍飛官，他長她五歲，沒多久，她上牛津大學念書，兩人也訂了婚，住在一起，隨後他遠赴埃及，大戰爆發不久，他斷了音訊，兩年後，有一天，她接到他的來信，說他要娶另一名女子。 「這對我生命影響很深。事實上，我最後失去了他，他拋棄我，我不快樂很久很久。」 「最終妳不怪他，對嗎？」 「不是這樣的，我怪他，是他的處理方式，我不會怪他做了那件事，因為我不能，也永遠無法怪一個人，跑得這麼遠，面對一個環境，可能隨時因戰亂傷亡。我不能怪他想要另一個女人，一個很吸引人的女子。」她停頓了一下，繼續：「但，我怪他，確實的怪他，不讓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！我活在真空裡，愚蠢的，繼續以為自己活在愛裡，心想，一切將會沒事，只要在裡面，耐得夠久，會好轉的，他會再出現的，一切都會變好。但，真的很糟，為此，我失去了能量，非常的悲慘。」 「可以說，妳之後就一直待在床上，約二十五年之久，對嗎？」 「我在床上縮了很久，像一隻鼠，躲到地底下。」 「顯然，妳一生經歷很多（情愛）的探險，然而，妳不再期待被愛了。」 「我沒辦法期待，那傷痛之大，因為很壞的事情發生在我身上，自此，我從男人身上不會期待太多。」 煙消雲散 這是不久前BBC創意總監艾倫‧雁都伯（Alan Yentob）訪問一位英國女作家黛安娜‧阿西爾（Diana Athill）時，之間的一段對話，她的告白令人心痛。 在她一本回憶錄《取代一封信》（Instead of a Letter）裡，透露出更多的不堪，這名空軍飛官，她叫他保羅（真名為唐尼‧艾爾文），大戰爆發之後，他又寫了兩封信，內容充滿著希望，期盼未來與她重逢，共築愛巢，還說：「妳的文筆比我好，我無法常寫信給妳，但請繼續寫給我，妳若停止，我會因此而死。」然後，全無消息了，持著一份對他的信任，她繼續寫，不知道的是，他私底下，已有兩位情人，首先跟同事的妻子，之後遇到一名年輕的女子，娶了她，才寄一封信給阿西爾，要求放他自由。 她原本相信他，等著他，他卻將她當傻子，要她寫，要她等；而她等，她期待，她相信，最後，那封信，像個炸彈一樣，將她對愛的信仰整個炸碎了，對未來的希望，所仰賴的一切，在一夕之間，全煙消雲散了。沒多久，他在戰爭中喪命，而她遭受的磨難，該向誰傾吐，該向誰抱怨呢！ 哥雅的畫 阿西爾今年九十三歲，如今是文學界的巨人，一生在Andre Deutsch出版社當主編，發掘了不少前衛的作家，像約翰．俄普代克（John Updike）、西蒙．波娃（Simone de Beauvoir）、奈波爾（V. S. Naipaul）、琴．芮斯（Jean Rhys）、諾曼．梅勒（Norman Mailer）……等等，之後一個個都成為佼佼者。她被譽為「當今最優質的主編」，七十五歲退休後，才開始真正寫自己的書，直到現在還創作不斷，坦然的、不羞愧的，一五一十寫出最私密的部分，包括性、愛、死亡……主題。她經歷了多少人世的蒼涼，一生情人無數，但當談起七十多年前的這樁未完成的愛情，依舊難掩那份落寞，她釋懷了嗎？我想，沒有，傷痕從未消失。 讀她，聽她，她流露了對生命一點一滴的珍惜，前兩年，她搬進養老院，許多東西得分送給老友，身邊只能留下一些珍愛的書、畫，其中，她最愛的是十八、十九世紀西班牙畫家哥雅（Francisco Goya）的自我肖像，看著這幅畫，她說：「哥雅是一個很怪異的人，當他很老，很老時，依然說：『我還在學，我還在學。』，多麼了不起啊！」 如哥雅的精神，她還在學習，每個禮拜，到美術學校學畫，描繪人的裸體，在她的《朝向終點的某處》（Somewhere Towards to the End）裡，寫道：「我感覺到某件重要的事，應該直接面對人的身體，而不為此感到羞愧，我有透視的天賦，用眼睛看事情，藉由我生命最慘淡的片刻，去保有活下去的理由。」 從肉體，她學會不逃避，從眼睛，她透視到生命最陰鬱、深沉的部分，哥雅把自己那張滄桑、布滿皺紋的臉畫下來，彷彿將內心的傷痕攤開，最終，展露那一份難以言說的高貴與尊嚴，而阿西爾就是這樣，在慘淡中爬起來，找到生命的價值。 無傷痕？ 在藝術裡，我一直尋找、探索何謂「美」，以為，除了「無傷痕」的哲學，別無他法，因此，我曾寫下一首〈鮮嫩〉，詩行如下： 傷口復元 談何容易？ 一旦長出新肉 不能留疤 否則腐爛了怎行？ 就算被鞭刑，只 剩下屍骨而已 還揚起嘴角 喬裝新人　都是頭一遭 為了永保鮮嫩！ 阿西爾的故事，讓我再次觀看人間，我們云云眾生，哪個人沒有傷痕呢？外表，很多時候是偽裝出來的，一切的掩飾，都深怕傷痕一掀，會血流不止，因而，許多人選擇不去觸碰。 但阿西爾卻坦率地去談，就是因為過去，她被人欺瞞，最後得知實情時，才被狠狠的刺傷，從那以後，她痛恨被蒙在鼓裡，拒絕當無知的人。 她的遭遇，她的態度，讓我想到，唯有誠實，才會不傷人，真正的幸福，是應該建築在真相上，實情有時候聽來殘酷，或許也會帶來痛，但那會是短暫的，最怕的就是無知，活在人們編織的謊言或假象，脆弱的很，一不小心，就整個坍塌下來。不真實的夢，才最可怕，因為那造成的創傷，往往無法彌補，最後，成了一輩子的陰影。 浴火鳳凰 原來，我信仰的「美」，若失去了「真」，有一天會垮下來的；但加上了「真」，「美」才會永遠留在那兒。人間，若問「無傷痕」為何物，不就如此嗎！ 阿西爾在青春，最綻放的年齡，被未婚夫保羅拋棄了，就如一隻折翼的小鳥，往後的日子，就靠自己的智慧、能力、閱讀、觀察、寫作，慢慢的療傷，努力讓自己不倒下來，今天，她活的更燦爛、更坦率，就真像一隻浴火鳳凰一樣。她曾說：「唯有獨處時，我才真正感到完整。」孤獨，讓她醒思，讓過去跟現在和解，讓醜陋幻化成美的力量，心靈的事，別人介入不了的，這也算對自己負責任的態度吧！ 因那傷痕，造就了一個完整的她。